1️⃣黄纪苏译文《爱因斯坦的梦》连载 作者:阿兰・莱特曼 引子 远方某座带拱廊的钟楼刚刚响过了六次。有位青年蜷伏在桌前。他一早就来到办公室,此前又曾经历了一次大的震荡。他头发乱蓬蓬,裤子也太肥,手里攥着二十张皱巴巴的稿纸,那是他关于时间的新理论,准备今天寄给德国物理学杂志的。 城市的轻声碎语飘然而来。奶瓶磕碰了石头,马克特街的商店拉下遮阳篷,菜车缓缓行过街道,附近公寓里男女低声说话。 屋里渗进些微曙色,办公桌显得朦胧柔和,像挺大的一只动物睡着。除了青年的桌子摊满翻开的书籍,其它十二张橡木桌子上都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前一天的文件。职员们两小时之后来上班时,就知道先做什么。不过此时此刻,桌上的文件、墙角的钟以及门边秘书的凳子都还隐没在冥暗之中。此时此刻,只能看见青年蜷伏的身影和模糊的书桌。 据墙上那只看不见的钟,这会儿是六点十分。时间一分分流过,又不断有物赋形。这边现出一个铜纸篓。那边墙上冒出一个挂历。这儿一张全家像、一盒曲别针、一瓶墨水、一支钢笔。那儿一台打字机、椅上一件叠好的夹克。又过了一阵,满屋的书架浮出四壁的夜色。架上放着专利册子。有一项专利介绍某种新型钻机齿轮,其曲齿的设计可以减少摩擦。另一项讲的是种变压器,在供电变化的情况下能保持电压恒定。还有一种打字机,它的低速联动杆能够消除噪音。这间屋子充满了实用的思想。 外面阿尔卑斯山的峰峦开始在旭日中熠熠生辉。现在是六月下旬。阿勒河边一个船夫装好小艇,离了岸,顺阿勒街直下盖勃巷,去送夏季的苹果和浆果。一个面包师傅来到马克巷的店里,生着炉子,开始往面里加酵母。两个恋人相拥在努代克桥上,凝视桥下河水,充满渴望。一个男子站在雪夫劳勃街的阳台上,打量着粉红的天空。一个失眠的女人在克拉姆胡同溜溜达达,朝黝黑的拱廊里伸头探脑,读半明半暗中的招贴。 在斯帕雪街这狭长的办公室、这充满实用思想的地方,年轻的专利员依然蜷伏在桌前的椅子里。四月中旬以来的几个月里,他做了不少关于时间的梦。这些梦左右了他的研究,消耗了他的心力,使他恍然不知醒着睡着。好在梦已做完。他在许多个夜晚想象了时间的许多种可能的性质,其中一种看来是不可抵挡。不是别的性质不可能,别的性质也许存在于别的世界里。 年轻人在椅中移动了一下,等着打字员的到来,他轻轻哼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爱因斯坦的梦(2) 作者:阿兰・莱特曼 译者:黄纪苏 1905年4月14日 设想时间是一个圆圈,弯转过来首尾相接。世界重复着自己,无休无止,不差毫厘。 人们大都不知道,活过的日子还会从头再来。商人不知道同一买卖要一做再做。政治家不知道在时间的轮回中,他们还要在同一讲台上叫嚷无数遍。父母将儿女的第一声笑珍藏在心,好像再不会听到。头回做爱的恋人怯生生除却衣裳,对软腿酥胸叹为观止。他们哪里晓得那眉目之意、肌肤之亲都将一而再,再而三,一成不变? 马克街上也是如此。那儿的店老板哪里知道,他们出手的每件手编毛衣、每条绣花手绢、每块巧克力糖、每只精巧的手表的罗盘,都还会回到他们手上?日落黄昏,老板们有的回家享天伦,有的下酒馆,冲着外边拱廊巷呼朋唤友。他们把每寸时光像代销的绿宝石那样抓紧把玩。他们哪里知道,天底下没有过客,一切都将重来。水晶吊灯檐上爬行的蚂蚁当然不会知道,它正返回它起步的地方。 盖勃胡同的医院里,一个妇人在向丈夫道别。他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她。过去两个月里,他的喉癌扩散到了肝胰和大脑。两个年幼的孩子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不敢看那老人般塌陷的面颊、皱缩的皮肤。妻子来到床前,轻轻吻过丈夫的额头,低声说了再见,带着孩子匆匆离去。她肯定这是最后一吻。她哪里知道一切将周而复始,她还要出生,还要读大学预科,还要在苏黎世的画廊举办画展,还要在弗里堡的小图书馆遇见他,还要同他在暖洋洋的七月去图恩湖荡舟,还要生孩子,丈夫还要在药房干上八年,然后一夕归来时喉咙长了瘤子,还要呕吐还是衰竭,还要在这个钟点,这家医院、这张病床淹然化去。她怎么会知道呢? 在时间为圆的世界里,每次握手、每次亲吻、每回生产、每个字眼都将毫不走样的重复。朋友闹翻、龃龉生于琴瑟、亲情毁在了金钱、上司嫉妒给小鞋穿、许了的愿不算,这一切都将重演。 正如一切都将重复下去,一切都已发生万遍。每个城市里都有个别人,在睡梦里隐约觉出所有事都曾发生在从前。这些人趑蹶蹭蹬,而且意识到自己前世即已想错做错、多灾多难。倒霉人与床单鏖战于死一样的夜晚。他又怎么能够安生,既已明白前世覆辙来世还要重蹈,每个举动都无法改变?这些两头落难的人说明了时间是个圆。每个城市后半夜的空街阳台,都被他们的唉声叹气填满。
在徐光启墓,看到一个裙裾飘飘的姑娘略带害羞地给她的女伴逐字逐句解释拉丁文墓碑的含义,我也跟着旁听了半天。 这两段拉丁文出自徐光启墓碑,是纪念耶稣会士和明代科学家徐光启(Paulus Siu, 或 Paulo Siu, 徐保禄,即徐光启受洗后的教名)的墓志铭。 图2的碑文 拉丁原文: Magno Sinarum doctori Siu Paulo, imperatoriae ejusdem regni Majestatis a secretis consiliis viro omnium regni primatum illustrissimo, et ob susceptam fidem, quam coluit, amavit, amplificavit, ultra saeculares annos celeberrimo, Societas universa Jesu grati animi amorisque monumentum posuit. 谨以此碑献予中华大儒徐保禄——帝国朝廷的机密顾问,举国钦敬的栋梁之臣。他既受洗归信,又以信仰为荣,不仅笃信不渝,更弘扬光大,超越世俗之年岁,留下永世之光辉。 故此,耶稣会全体会士,以满怀的感恩与深挚的敬爱之心,树立此纪念碑,以志不朽。 图3的碑文: 拉丁原文: Ita ferebat epitaphium anno 1641 a P. Brancati Paulo Siu dedicatum. Ne pereat tanti viri memoria, anno 1903, ab ejus baptismo 300, crux ista erecta est. Concives tuos, Paulie, e coelo omnes ad Deum trahe. Posteros tuos qui in fide steterunt incolumes serva, eos qui a fide defecerunt Christo redde. 中文翻译: 此乃白晋神父于1641年为徐光启撰写的墓志铭。为不使这位伟人湮没于时光流转之中,于其受洗三百周年之际——1903年,特立此十字圣架以志纪念。 保禄啊,你在天上,当为你的同胞代祷,引导他们归向上主;愿你庇佑那些持守信仰的后裔,使其安然无恙;至于那些偏离正道者,求你引领他们重归基督的怀抱。
黄纪苏《一封要递却没递上去的信》:2019年北京驱逐低端人口时期,一文尽显知识分子风骨 XX街道办事处: 我叫黄纪苏,家住XX胡同XX号楼,退休前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写这封信是想反映一个情况,同时也表达一种愿望。 先说情况,容我啰嗦一点。我们胡同有家小理发店,服务于左近的居民,已经安安静静在那儿很多年了。理发师是个丹东来的白净小伙儿,个儿不高,单身一人,有个母亲,在老家打工。小伙儿有回问我:虽然总想妈妈,可为什么好不容易回趟家又老嫌她这也不对那也不是呢?我说大概因为她是你亲妈吧。我还真没听小伙子嫌过任何顾客或街坊的不是。他说话轻声细语,生怕吵了谁似的,跟北京爷们及娘们的粗放风格迥异。我也没听见过任何人说他不是——他收费低廉,工作认真,每天一站十几个钟头,除了理发烫发就是扫地上的头发,能有什么不是呢?我这些年的感觉,他和他的理发店就像我们身体的一个器官,有它不觉得,没它可就麻烦了。大概是因为这个,每次春节回家,他都尽早返京 这一两年北京清理拆墙打洞,又感觉他忧心忡忡。胡同里唯一的一家肉菜店被迫关了张;卖水果的那位河南摊贩屡屡被罚,再不敢露面;理发店门口的三色旋灯也拆了,玻璃门改成了防盗门,最近风声紧,房租都交了却一礼拜干不了活。眼见着路越走越窄,他能不愁么? 他的愁其实也是我的愁,而不少居民可能比我还愁:他这儿关了门,我们去哪儿理发呢?我在老年人里算小字辈,还可以去其他理发店,七八十岁的人呢,路远不说还乱,如今电动摩托怎么开的都有,就差飞檐走壁了。 再说愿望,其实很简单,就是请有关部门高抬贵手一寸,放小理发店及小理发师一马。既然让我们继续在这儿住着,附近总得有个理发的吧。 政府统揽大局、谋划长远,这我们都理解。但具体情形会各有不同,一个初衷合理的政策有时会因一刀切、标准化的推行方式而事与愿违,善因结成恶果。以我平日的接触观察,街道社区工作人员不但恪尽职守而且与人为善,愿意为群众排忧解难。对于自上而下的刚性政策,他们往往根据所在街区的具体情形和群众的实际需求,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软化处理。我尝感叹,在政府的末梢幸亏有他们这层缓冲,否则易燃易爆的官民关系又不知会平添多少火星呢。社会的善治需要他们跟普通百姓耳鬓厮磨出来的同情心和平常心。而那些不问青红皂白、专以完成领导指示不过夜、不走样为能事的各级干部,到真有可能是在懒政、怠政。 “首都功能”最根本的功能只能是“为人民服务”,治理拆墙打洞的初心只应是让几千万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而不是把四九城变成“高端人群”的紫禁城。我想,只要牢记这个初心,坚守这个功能,卫生、消防、交通、市容等等的治理就不会走样,就会找到更妥当、更周全的办法,北京就一定是人民北京,中国就一定是人民中国。 此致 敬礼 黄纪苏 2019年8月 后记 这封信还没正经递上去,工商就来人,小理发馆就关门了。好在小师傅口碑好,街坊四邻都同情他,一位老大姐拿出保媒拉纤的热情和韧性,居然帮他联系了个去处。先凑合干着,总比没着没落强。好不容易当回奏折派,这封信,也就不递了。不过其中反映的情况,应多少有点儿普遍性,姑且隐去具体的特指,给朋友们赏秋之余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