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现在互联网的反智主义这么严重? 作者:鞭临天下​ 一个社会走向反智横行,表面上看,是大家越来越不爱读书,不相信专家,动不动骂粉红、公知、五毛,社交媒体上流行的是情绪和段子,而不是分析和论证。 可要真把问题追问到底: 究竟怎样的社会,才会一步步把反智当成理性选择、变成时代气质?答案从来不是人变笨了,而是制度结构、经济处境、文化情绪和政治动员慢慢叠加,把认真思考变成一件成本极高、收益极低的事,把简单粗暴变成最划算的生存方式。 如果说得抽象一点:反智不是知识和无知的对立,而是事实与身份、真理与权力之争的某种表现。当一个社会越来越相信真相不重要,站队才重要,反智就从边缘情绪,升级成主流叙事。 最直观的一个层面,是人们普遍而持续的不安全感。一个人只有在基本生活可预期、未来大致看得见的时候,才愿意给复杂思考留出空间。你可以花时间和有耐心去了解现代税制、产业结构、国际局势,也愿意承认现实十分棘手、问题异常难解,因为这种承认不会马上威胁到饭碗和房租。 但如果一个社会里,大量人的处境是:工作随时可能被优化,房贷压得人喘不过气,父母养老、子女教育都没着落,一个意外就能摧毁全家积蓄。 那么,面对现实的复杂就不再是一种理性的清醒,而是一种心理折磨。你越是了解结构问题、财政困境、产业空心化,就越清楚这不是靠个人努力能解决的。这种透彻反而会转化成无力感,甚至绝望。 在这种日常压迫之下,人会本能地偏爱简单解释。 简单解释有两个好处: 第一,它把复杂结构压缩成几个坏人、几个阴谋,能迅速提供情绪出口。第二,它不要求你改变自己,只要把愤怒指向一个外部靶子。 于是,都是资本阴谋、都是某国操纵、都是专家勾结的语言,会比任何需要耐心和证据的分析更有市场。 反智在这里,并不是认知能力下降,而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与其真的承认世界极其复杂,而我几乎无能为力,不如相信真相其实简单,只是被遮蔽,这样至少保留了一点心理上的优越感:别人是被蒙蔽的,而我是看穿一切的人。这种通过否定知识来挽救自尊的机制,会在不安全感持续放大的复杂社会里,重复出现。 另外,反智主义盛行的土壤,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社会流动通道的堵塞和向上叙事的破产。许多人之所以愿意接受漫长教育、忍受考试机器,是因为相信知识有用。哪怕这种有用极其功利,只是意味着更高的收入、更稳定的工作,它也在某种程度上支撑着对知识和学校的尊重。 但当现实一次又一次证明:高学历并不自动对应体面生活,基础岗位薪资停滞,专业与岗位严重错配,很多人读到研究生、博士也只能卷进低薪竞争,教育曾经承诺的回报兑现不了,整个社会对知识的态度就会悄悄变形。 教育体系的变形,则在更深处加固了这种趋势。很多地方的教育长期以应试为中心,把知识简化成标准答案。学生从小接受的教育训练,是如何在有限时间内推断出命题人的意图,而不是如何提出自己的问题。课堂之内,老师有标准答案,课堂之外,参考书有标准套路,一切都围绕答对题展开。这样的教育即便能培养出无数高分考生,却很难培养出真正具有独立判断能力的所谓现代意识公民。 因为它从一开始就不鼓励怀疑和追问,也不训练如何在信息纷繁时辨别何谓可靠与不可靠,只训练你如何在规则既定的情况下优化自己的表现。一旦离开了考场,那些规则变得模糊,信息来源五花八门,许多人就完全失去了抓手。 更糟的是,当这样的教育又被彻底推向功利化,知识进一步被压扁成就业工具。选择专业时,人们首先问的不是我对什么有兴趣和社会长期需要什么,而是哪个最赚钱或者哪个最稳妥。一切课程的存在,都必须用市场上的薪水来证明合理性。一开始,是读什么专业更能赚钱,所以人文学科、基础科学慢慢被视为没用,最终被边缘化,这其实不只是学校内部的事情,它会让整个社会失去一套训练自我反思和理解他人的重要工具。再往后是读那么多书也就那样,所有读书人的象征资本被不断打折消费。再往下,就变成了读书不如早早出去混社会,读书本身的价值遭到怀疑。 知识从可能的阶梯,变成无效的赌注。 在这种环境里,现代的知识被不断削去内在价值,只剩下有没有用。一旦现实中的回报不如预期,读书无用论就有了强大的群众基础。而一旦读书无用成为普遍经验,人们自然而然会延伸出思考无用和复杂无用的最终结论。功利主义教育的最终产物,本质上不是理性的社会,而是一代人对理性本身这个概念心生怀疑。甚至于当一代人觉得自己被这样的赌注戏弄之后,对知识的怨气就会转移到对知识人的怨恨:你们这些人当初鼓吹读书能够改变命运,现在却端着铁饭碗教人卷书本。 这个时候,反智带着明显的阶层情绪。它不只是我不信你说的东西,而是我不信你这个人,我不信你这一类人。教师、学者、研究员、医生、专业记者,不再被看作掌握知识的群体,而被最终归入吃体制红利的既得利益者。他们说出任何复杂观点,都会被先扣上屁股不正的帽子,再看内容。随意攻击他们,不是因为不同意观点,而是因为攻击他们本身就能提供一种象征性的阶级复仇。 这种对知识群体的怨恨,与其说是一种价值判断,不如说是被堵死的社会流动在精神层面的爆炸。当上升通道狭窄到只能容纳极少数人,而大多数人就算努力都掉进内卷的黑洞,读书改变命运的叙事就变成讽刺。人们不再把知识看作共同资源,而把它看作一个小圈子的特权,随之而来的,就是反智式的翻盘:既然我进不了那个圈子,我就否认那个圈子的正当性。 另外,在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出现的一个状况,是权威机构的信用崩塌。一个社会可以接受普通人不懂太多,但不可能接受专业机构也靠不住。传统上,大学、研究机构、媒体、法院、专业协会,是公共理性的重要支柱,它们的功能不是绝对正确,而是为社会提供一套相对可靠公正的事实框架和判断标准。可如果这些机构本身,日益常态化被曝出造假、腐败、利益输送,或者在重大公共事件中不断前后矛盾、遮遮掩掩,那么公众对它们的信任必然急剧下跌。人们的经历往往是这样的:某次事故,官方说法翻来覆去变更。某项政策,表面用的是科学、数据语言,实质却是利益妥协。某个丑闻,调查却是久拖不决、处罚极其轻微。某个灾难,却被丧事喜办。每一次这样的事件,都会向社会发出一个信号:所谓专业与科学,不过是权力语言的外衣。 长此以往,怀疑专家就从一种健康的批判态度,演变成对一切专业话语的本能拒绝。气候学家讲气候变化,有人马上说:是不是拿了环保产业的钱。流行病学家讲防疫,有人马上说:是不是受制于某些利益集团。经济学家讲财政约束,有人马上说:是不是替资本说话。关键点在于,这种质疑不要求具体证据,它直接从权威可能被腐蚀推演到所有专业话语都是阴谋。一旦这种逻辑在社会中广泛传播,反智就不再是迷信民间智慧,而变成一种带着正义感的审判:打击权威的最廉价武器。 当今社会下的信息爆炸但真正的公共讨论空间却在萎缩又助长了反智主义的盛行。表面上,互联网是知识的盛宴,人人都可以搜索资料、查看原文和专家的说法不再垄断。但许多现实却是恰恰相反:当信息总量大到人类注意力已经无法承受的时候,信息本身就不再会按照是否真实、是否有逻辑被筛选出来,而是不断按照是否抓人眼球、是否能刺激情绪被放大。 平台算法会自然偏好那些简单、极端、激烈的观点,因为它们更容易引起人们的转发和争吵。温和、复杂、一步步铺陈论证的专业表达,则往往被淹没在洪流中,甚至连送到你面前的机会都没有。 在这种机制之下,好好说话的人会感觉越来越吃亏。他可能静下心花几天整理资料、核对数据、写出一篇对某件公共事件的冷静分析,结果阅读量不及一个几百字的咆哮帖的零头。久而久之,要么退出,要么为了流量也学会喊口号。这时候,公共言说的生态变成谁更会煽动,而不是谁更能讲明白。从外部看,这就是反智声音越来越大。从内部来看,则是理性声音被算法和注意力经济主动边缘化。 这种文化风气,背后还有一个更深的心理机制:怨恨。尼采说过,被压抑而无处安放的怨恨,会倾向于通过精神上的翻转价值来寻求补偿。现实中,很多人在知识、收入、地位上都感到自己处于劣势,却又找不到现实途径改变,于是只能在精神上进行所谓的价值翻盘:既然我不可能比你更懂,就干脆否认懂这件事本身的价值。既然我无法攀登你所在的象牙塔,就说那座塔从根开始就是腐烂的。于是你们虽然有知识,但你们不懂真实生活、我虽然没读多少书,但我比你们更接地气、更有良心,就变成在反智话语中反复出现的句式。 最后,还有一个不怎么能说的重要因素。 反智并不总是自发长出来的,它经常被有意激活、放大和利用。对古今中外任何一个肉食集团来说,反智都是极有用的资源。因为理性讨论总是意味着必须解释政策、公开数据、接受批评、承认不确定性,最终达成共识,但这些都非常麻烦。而反智式宣传只需要几个简单词: 敌人、阴谋、背叛。 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旦习惯于反智逻辑,社会气氛会发生微妙但深刻的转变。复杂分析不再被视为必要,而被视为软弱、动摇。任何提醒风险的人,都很容易被骂成唱衰、泄气和给敌人递刀子。公共讨论被压缩成立场秀:用词越狠,越显得坚定。表达越简洁,就会越显得接地气。 这种氛围下,严肃知识很难被容纳,因为它天然拒绝简单化。而且这种氛围还会相互影响。如果上层始终沉迷于简单敌人叙事,对真实世界的复杂和长期成本缺乏耐心,只需要的是立即可见的政策效果和话语胜利,而不是缓慢繁琐的制度修补。这种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反智彼此强化,最后构成一个闭环。现在的美国和欧洲其实就是这个样子的典型。 把这些条件放在一起看,一个反智横行的社会,大致呈现出这样的结构性景象:经济社会高度不稳定,大量普通人觉得自己的努力无效。教育和职业上升通道狭窄,知识回报缩水。传统权威机构失信,专业话语被一视同仁地视为权力工具。信息环境由算法和商业逻辑主导,短平快的情绪内容席卷全体注意力。教育系统长期只训练应试技能,忽视思考能力和自我反省。文化心理中积累着对精英的怨恨和对差距的羞耻。政治和舆论场乐于利用敌友叙事,以简单粗暴压制复杂讨论。 在这样的综合环境里,你要在公共空间里坚持一种认真的、审慎的、愿意承认不确定性的姿态,几乎等于拿自己的生活和心理健康去冒风险。 你不仅要面对来自算法的冷淡、来自舆论的误解,还要承担来自各方的敌意:有人骂你站在精英一边,有人骂你愤世嫉俗,有人骂你专挑毛病,连你自己也经常会怀疑:费这么大劲解释问题真的有用吗? 当用脑子成为一种需要巨大心理抵抗力的行为,而跟着情绪走却能立刻获得归属感和存在感,反智就成了最理性的不理性。在这种意义上,反智不是笨,而是现实激励结构扭曲后的正常反应。 所以,如果说这样的社会越来越反智,实质是在说: 这个社会的制度安排与文化逻辑,正在系统性惩罚那些愿意费力思考的人,系统性奖励那些顺着情绪起哄的人。 久而久之,即便有人仍然重视理性,也会出于自我保护而退到私人空间,只在小圈子里讨论,不再试图影响更大的公共舆论。公共空间由此被情绪主宰,集体决策就越来越容易被误导。 这就是反智主义最大的问题所在,这种状态并不会只停留在口水战层面。 因为反智习惯一旦深入社会肌理,就会直接影响一个共同体面向风险和危机时的应对能力。当一个国家在面对经济衰退、技术变革等大规模挑战,一个社会如果习惯用简单叙事取代专业研判,习惯用立场指责取代证据比对,就很难形成有效的集体行动。要么在犹豫和争吵中错失时机,要么在情绪裹挟中做出短视决定,然后在下一轮冲击中付出更大代价。 要逆转这种趋势,靠喊口号的多读书显然是无济于事的。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反智是不可逆的命运。只有理解了它的结构成因,才有可能在具体层面做一些逆向工作。比如,在经济与社会政策上,真正减轻普通人的长期不安全感,提供稳定而透明的基本保障,会给理性讨论留出空间。在教育上,减弱应试至上,把更多心力放在批判性思维、逻辑训练和信息素养的培养,而不是只教孩子如何答对题。在媒体与平台治理上,通过制度设计让那些有证据、有论证的内容,得到相对更多的呈现机会,而不是完全交给算法追逐流量。 另外,同样重要的是,知识生产者本身也需要反思。反智横行并不意味着知识界完全无辜。许多时候,专家确实习惯于在封闭圈子里说话,忽视表达方式、忽视与普通人的经验和语言建立连接。有时也确实容易陷入某种精英傲慢,把一切质疑都简单归类为所谓的愚昧,而不思考反思自己是否解释得不够清楚、是否在利益关系上不够透明。要在反智氛围中守住一点理性,要求的不只是公众多读书,也要求知识阶层学会更开放、更谦卑、更愿意在复杂现实中与人同行,而不是站在道德高地上俯视一切。 要改变这一点,就必须一点点调整这些选择的代价:让说真话的成本没那么高,让认真分析的人不至于被完全孤立,让有修养的表达不至于淹没在污言秽语里。 当一个社会能够做到:在面对重大公共议题时,大多数人哪怕意见不同,也愿意先听对方把话讲完,再去争论立场。在学校里,孩子们不仅被教会背标准答案,也被鼓励提出不同观点并为之寻找证据。在大部分媒体和网络上,那些真正有洞见、有深度的文字和声音,不必装疯卖傻,也能获得他们基本的关注。在政治上,表达复杂性、承认不确定性、不轻易作出绝对承诺,不至于立即被淘汰出局。那时,反智才会慢慢退回它应有的角落,变成个别人的选择,而不是整个时代的气质。 反智从来都不只是有人有没有读过书,学历到底高不高那么简单,而是牵涉到谁能决定叙事、谁能定义现实、谁能在公共舞台上被当回事。一个越来越反智的社会,其实是在说:我们不再相信真理是通过争论和论证慢慢逼近的,而只相信力量和情绪能立刻决定自己的一切。当越来越多人用这种方式理解世界时,再聪明的个人,也很难独自保持清醒。因此,与其抱怨人怎么越来越笨,不如认真追问: 我们正在打造怎样的制度和文化,让思考变得如此不受欢迎?只有回答了这个问题,反智才不至于成为共同命运。反智才有机会慢慢退潮,而不是继续被当作一种愈演愈烈的时代标志。 来源:
William Long
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