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与河流》 很久以前,河水,是装在石头里的。 我们把那些石头叫做“钱”。它们很沉,有漂亮的纹路,握在手里,有一种坚实的、永恒不变的感觉。我们用小块的石头,换取面包。用大块的石头,建造房屋。 我们相信石头。因为石头,不会说谎。 然后,河水,开始自己流动了。 我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没有人在意。起初,那条新的“河”非常细小,只在一些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像一条害羞的银色小蛇,悄悄地流淌。 那时,来过一个“摆渡人”。 他没有船。他只是站在旧的、干涸的河床边,对所有的人说,他愿意用一张“网”,来换取我们手中最重、最美的那块石头。 那是一张用光线织成的、几乎没有重量的网。 我们都嘲笑他。用坚固的、永恒的石头,去换一张虚无的、一碰就破的网?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做。 我记得,我当时紧紧地攥着我那块最漂亮的、刻着一位古代总统头像的石头,生怕被那个疯子骗了去。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没有坚持。他只是对我笑了笑,然后走向了下一个人。 …… 现在,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河边。 那条新的“河”,如今已是滔天巨浪。但它很温柔。你从来看不到它的波涛,你只能感觉到它的“流”。它无声地流过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房屋,我们的身体。 那些当初用石头换了“网”的傻瓜们,成了第一批“渔夫”。 他们把网撒进河里。他们捞上来的,不是鱼。 有时候,是一段音乐。有时候,是一首诗。有时候,是一捧能让作物在一天内成熟的、发光的土壤。他们从不储存,他们只是,需要的时候,就去河里捞一点。 而我们,这些紧握着石头的人,我们被留在了岸上。 河水,流到我们身边时,会自动分开。它仿佛很不喜欢石头的“重量”。它绕开我们,继续向前。 于是,我们脚下的土地,开始干涸。 我的房子,墙壁上出现了像龟裂土地一样的缝隙。我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带着一股铁锈的味道。我种下的植物,叶子总是焦黄的,仿佛被一种看不见的火焰,燎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我开始变得……“干燥”。 我的皮肤,像一张被揉搓过的旧羊皮纸。我的邻居们,那些同样抱着石头不放的人,也都是这样。我们像一群被遗忘的、正在风干的标本。 我们不敢离河太近。因为,每当“渔夫”们从河里捞起他们的“收获”时,他们身上那种被河水浸润的、鲜活的气息,会让我们感到一种针扎般的、被灼伤的疼痛。 昨天,一个“渔夫”的小孩,走到了我的门前。他很年幼,手里也提着一张小小的、用晨光织成的网。 他看见了我,和他脚下干裂的土地。然后,他看见了我怀里,那块被我擦拭得锃亮、我最后的石头。 他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他的眼神,像河水一样清澈。 他只是好奇地问:“您的石头,真漂亮。” 然后,他歪了歪头。 “可是,它不会让你觉得……渴吗?” 那一刻,我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 我发疯一样地冲出我那正在腐朽的屋子,冲向那条我既渴望又恐惧的“河”。我抱着我那块沉重的、坚实的、我曾以为是整个世界重量的石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它狠狠地扔进了河里。 我以为,这是一种献祭。一种迟来的、卑微的交换。 但是,没有。 河水,在石头落下的那个点上,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瞬间,向两边分开,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空洞的圆形。 我的石头,没有沉入水底。 它就那么悬浮在那个空洞里,被整个世界的“流”,无声地、永恒地排斥着。 它永远也无法,再融入那条河了。 我站在岸边,看着那块石头,和我自己。 我终于明白了。 那个“摆退人”给我们的选择,从来都不是“石头”或者“网”。 而是,“过去”,还是“未来”。 而我,选择了抱着一块沉甸甸的、美丽的、永恒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