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6月5日、6日这两天学生和厂方发生了多起冲突。厂区内有汽车要强行出厂,说是装有必须外运的重要物资,学生拒不放行,差点动起手来。二汽有一位书记和学生在厂门口互相叫骂。5日下了一场雨,很多学生都淋湿了。接着两天艳阳高照,我的脸晒得跟乌龟壳一样,可以一块块扯下皮来。6日下午(或5日下午)曾发生戏剧性的一幕,忽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邓小平逃跑了,杨尚昆自杀了,李鹏被他的卫兵打伤了”,据说是美国之音和BBC的报道。人群起了大骚动,学生们大受鼓舞,这时,只见一干领导(包括好几位市级领导,还有高阶军官)来到学生们中间,向我们一一握手称谢,说“大家辛苦了,人民胜利了!”原来,他们也都是有“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 到了6月7日,北京的消息渐渐明朗:死伤惨重,广场溃散,局势已无可挽救,民主运动已经失败了。这天,包围总装厂的学生已愈来愈少,自治会成员也全体不见,但总装厂的五道大门仍然在我们手里,仍有一批学生誓言要坚持到底。这个“底”,无非是等着政府来把我们抓走或打走了。 没有任何授权,我自告奋勇充当“学生代表”,与厂方和政府领导交涉撤退条件。对方听说我能决定撤退与否,立刻诚惶诚恐与我“谈判”,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所提的三项条件:第一,广播一份声明,对同学们的爱国热情表示理解和支持;第二,承诺不因堵厂事件抓捕或开除任何一个学生(这一条他们没有做到,汽车学院先后有十多人被捕入狱,不过学生只被捕一人,其他的都是教师);第三,在学生离开总装厂时,所有汽车鸣笛三分钟,向北京死难者志哀。我也很顺利地说服了要“坚持到底”的最后一百来个学生。在我的要求下,学生们临走前打扫了厂门口的卫生,这三天里我们制造了大堆的生活垃圾。傍晚时分,“围堵总装厂事件”终于和平地黯然结束。 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我在“六四”期间的很多想法和做法都是幼稚和“弱智”的表现。的确,我全都错了,我对“共产党不会开枪”的分析低估了共产党的残暴,对“学生不会在枪口下撤退”的判断又高估了抗争者们的勇气。 我读过刘晓波先生、周舵先生等人关于广场撤退的记述,但我并不完全认同他们的观点。我对广场学生从5•19到6•4期间的表现是感到有些遗憾的,对6•4撤退则大失所望。我认为,学生们早就应该撤出广场,却不幸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撤退时间。党内的强硬派有理了,屠杀者们得意了,他们会说:早就该打了,不打他永远不服,一打他立刻就撤。 我久久不能释怀的是:明知终须一撤,何不早早谋划?还能讨价还价的时候、尚有进退余地的时候、还能有所选择的时候为什么不撤,阎明复、赵紫阳到广场喊话之后为什么不撤,非要把清场的功劳奉送给军人,等到武夫发飚、枪声说话、刺刀见红、无理可讲之时再撤?曾经豪气干云,“头可断,血可流”、“不民主,毋宁死”,此类豪言岂非自欺?北京市民已牺牲在前,全国人民正拼搏在后,主角们却一个个委曲求全仓皇避险,“义气”何在?与其溃散后被狼狈通缉,何如大义凛然当场就缚?未必就会被就地集体枪决吧?党国军人难道真是铁板一块、全是铁石心肠,胆敢全无顾忌地将成千上万的人们成群格杀?